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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竹溫泉裸泳、高雄狂讀明史,發動西安事變的張學良後來怎麼了?

江仲淵 2024-03-27

溫泉療養所、高爾夫球場俱樂部、神風特攻隊招待所......,上山下海軟禁半世紀,跟著少帥張學良遊臺灣!(Source: Public domain / Wikimedia Commons


 

民國初期被軟禁的人很多,但囚期相比陸軍一級上將張學良,可謂小巫見大巫。就張學良所說:「我的事情是到 36 歲,以後就沒有了。」36 歲之前的他意氣風發,有不錯的家世,有一群縱情享樂的朋友。可在 36 歲這一年,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,殺死總統蔣介石身邊的幾百名幕僚和衛兵,他可能沒想到,這將迎來長達 59 年的軟禁生涯,且將離開中國大陸,來到人生地不熟的臺灣。
 

張學良(Source: 公有領域 / Wikimedia Commons
59 年的軟禁中,臺灣共占 47 年,張學良來臺灣顯然不是自願,且抵臺後心情非常憤怒,曾經怒罵:「這是什麼法律?這樣對待我,無論如何是非法的。」但隨著日子漸長,無奈就是無奈,打著牙也得往裡吞,漸漸習慣在臺灣的生活。
 
其實張學良對臺灣的熟悉程度,可能不會比土生土長的人差。由於不能離開,只能在這座小島跑透透,他曾在新竹的山間野林生活,也在波光粼粼的高雄港看日出、日落,亦曾到繁華的大臺北居住,昔日不可一世的富家大少,開始學會怎麼養雞務農、怎麼研讀《明史》、怎麼和原住民相處,以及結識他所鍾愛的基督教。這些單純樸質的臺灣生活,成為張學良後半生的日常。
   

永別家鄉 

時間來到 1946 年 11 月,中日戰爭早已結束,張學良的十年徒刑已經期滿,他覺得自己應該要被釋放了,然而國共內戰的烽煙愈演愈烈,使蔣介石不肯釋放他。 為了徹底斷送與中共的聯繫,蔣介石命令下屬將張學良轉移到臺灣,為了提防有什麼三長兩短,還安置在偏遠的新竹井上溫泉(現清泉溫泉)。
 
遷移途中,軍方為了不告訴張學良真實去處,還編了個謊,欺騙他要回去南京。張學良以為要被釋放了,心情特別高興,直到看見臺灣海峽,才恍然大悟,一旁的隊長劉乙光看張學良臉色不對勁,坦承道:「副座,我們準備到臺北。」希望能獲得「副座」的原諒,心死的張學良只回應:「還什麼副座,副座?把我當犯人一樣就行了。」
 
張學良氣到不行,覺得被耍了,也終於知道,蔣介石是不會放了自己的。到達臺北松山機場後,張學良乘坐汽車出發,經過四小時的旅途,終於抵達新竹縣井上溫泉,從此,開啟在臺灣的幽禁生活。
 

新竹井上的二二八     

張學良抵臺後面臨的最大問題,乃是語言溝通。臺灣混雜各種類型的語言,張學良自述:「國語當然大家不是全部懂,閩南語我不會,客家話也是少部分人,山地話有九種。」     好在後來他發現,如果用日語溝通,基本上全臺灣都行得通。而張學良早在東北就已經精通日語,遂化解此一大問題。
 
在新竹的這段日子,張學良被軟禁於山野之中,對外聯繫的通道只有一條路,而且崎嶇不平,從新竹坐車到竹東得兩個多小時。二二八事件爆發時,「有風聲傳至山上,說有一股武力將來犯,目的在劫走張」,看守張學良的衛兵被下達命令,表示如果有人真的把張學良劫走,一定要在防線攻破前把他殺死。好在通往井上的路實在太崎嶇,事件發生前後,始終只有軍方知道井上的確切位置。
 
張學良同情二二八的那些人,而且不乏有言語支持之舉,像他曾在《蒞臺初感》寫道:「他們當年思念祖國之熱誠,這叫他們多麼失望,只有冷卻下去他們的熱血,或者燃起另一個火焰。」有一次,他的朋友張嚴佛來到井上溫泉看望,張學良便悄悄抱怨說:「現在就是明朝末年那個樣子,大勢已去,人心全失,政府官吏和帶兵官都暮氣沉沉,積習太厲害,我看已經無可挽回,老百姓實在太苦了。」
 
延伸閱讀:「聽它們說,我們的二二八」專輯特輯
 

陸軍上將的養雞夢

不過,即使外界風起雲湧,對被嚴格監視的張學良來說,似乎都只能遠觀而不可參與,況且此時他的處境是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,儘管老蔣批下足夠的經費料理他的生活,但井上實在太偏僻,即使有也不常運來,張學良基本上都是在有一餐沒一餐下度過:
 
「把我們封到山裡,我們沒吃的了嘛,那時高山人對我們很不錯。那時候沒法子,他們吃番薯,唯有我一個人還吃點米飯。高山人給我們送番薯。沒番薯,沒有高山人,差不多把我們給餓死了。」
 
除此之外,張學良的劫難還不只這個,他被安排在一處木製日式宿舍,原先是日本高官的招待所,雖然看起來很華麗,但根本不適合井上多雨潮溼的天氣,夏天四處漏水,冬天潮溼陰冷。張學良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,簡直渾身難受,為了轉移注意力,他和趙一荻(張學良的第二任妻子,人稱趙四小姐)在居住的空地開墾幾塊小菜園,開始種菜,還養了一群小雞。
 
位於新竹井上溫泉的張學良故居(Source: lienyuan lee / CC BY 3.0 / via Wikimedia Commons
其實,養雞一事並非首例,張學良在貴州開陽軟禁時就已經養過了,但那次不是很好的回憶。張學良聽賣雞的農民說,剛出生的小雞長得快,只要四個月就能長六斤重。於是託付各種關係,從省政府撥款買了七十隻廣東的白色雞苗,沒想到這些小雞還沒長大,就因突如其來的雞瘟死了,讓他情緒低落好一段日子,「精神更加頹喪,身體更加瘦弱」。
 
不過,張學良這次的養雞之路非常成功,歸功於井上的人煙罕至,病菌根本傳不進去,加上整個井上的腹地廣大,夫妻倆可以用竹籬笆架設起長長的圍欄,使雞眷不用在狹小的地方生活。每天清晨,夫婦便跨過雞欄餵食菜葉和米粒,進去欄內時,雞群總是一擁而上,飛的飛、跳的跳、啄的啄,場面常一片混亂,所幸兩人都十分有耐心,順利將牠們養大,直至送入鍋中。
 
除了菜園和養雞的事業,夫婦倆共同培植一座花園,種滿漂亮的鮮花,養了一隻黃色幼犬幫忙看守,兩人閒暇時便會坐在大石頭上,望著微風吹拂的草木,靜靜地野餐。就這樣,張學良在此度過無數個日出、日落,心情逐漸平靜下來。據他所說:「就算明天槍斃我,今晚我還是能倒頭大睡。」
 

裸體養生術

事實上,張學良不但能睡,還是裸睡,他從小就有裸睡的習慣,即便晚年在榮總住院開刀也堅持不改。由於天天裸睡,他的副官蔣友芳或家管叫他起床前,都得先敲鬥。有很多人勸他不要這樣,會給別人添麻煩,但張學良反倒對他們說教,滔滔不絕講述裸睡的養生好處。
 
張學良真的把他的「裸之道」貫徹到底,除了裸睡之外,亦崇尚裸泳。井上附近有一條蜿蜒的小河,河水是有溫度的溫泉水,每次想游泳時,他便直接脫光往河邊奔去。那時張學良年近 50,拖著一個啤酒肚,實在不怎麼體面,每當山地取水的原住民女子看到此等場面,總是嚇得四散奔逃。
 
不過,沒有裸泳時,張學良對取水的原住民非常和善。由於軍方命令的關係,張學良不被允許和當地人交流,也不能和他們分享任何食品或器物,否則將被視為通謀。但他見原住民生活條件不佳,何況在新竹軟禁初期,食衣住行統統是他們伺候,很多時候,張學良會繞個彎投桃報李,例如在原住民孩童戲水打鬧時,將咬了一口的蘋果扔到小河裡,還會把大半隻燒雞、烤鴨扔到水裡。讓這些居於深山的孩子們,也能享受來自摩登大城市的滋味。
 

 高雄看海的日子     

後來,張學良搬到高雄[1],首先居於西子灣石為開宅,而後又來到了壽山兵營,壽山兵營有一棟兩樓層的白色建築,時人稱之「高雄小白宮」,他便住在那裡,相比於新竹的木製小屋,鋼筋水泥的屋子顯然舒服許多。張學良生前表示高雄是「二十餘年來最舒適的處所」,有趣的是,或許是臺灣南部的氣候太溫柔舒適,剛搬來高雄不久,張學良日記出現兩次房事,要知道當時的他已經是 56 歲的人了:
 
1957 年 1 月 4 日     :「今日春性又大發,血氣將衰之人,戒慎為是。」
 
1957 年 1 月 13 日:「今天又少年性發,同 Edith(趙一荻)大肆玩弄,將近 60 歲的人,仍不脫少年稚氣,可喜不知老之將至,可笑老了還不知保重。」

 
此時張學良的文筆相較其他時期輕快許多,可見心情很不錯。由於到達壽山時行色匆忙,張學良把自己的家當和心愛的《明史》全留在井上,他無事可做,每天只能想盡辦法找尋樂子,盡可能過得充實點。「高雄小白宮」從二樓往外眺望可以看到整個高雄港,他就每日早起晨坐觀海,望著港內來來去去的船隻,若有感悟:
 
「海,不管洋船、木舟、竹筏,只要遵循它的法則,它就載,否則它就覆。天命之謂性。道、教不可離者,此中可尋出端倪。『天道無私』,亦在此也。」
 
張學良曾居住的「高雄小白宮」,原為日治時期的壽山高爾夫球場的軍官俱樂部(Source: 公有領域
 

《明史》狂人

在高雄,張學良真正沉靜下來閱讀《明史》。其實他算得上是半個奇葩,前半生到處對人說平生不喜讀書,且頻頻讚揚張家一點都沒有讀書的基因。不過面對遙遙無盡的軟禁日子,讀書顯然是忘卻憂愁的最好方法,他認為民國之所以屢屢遭受外強欺凌,都要歸責於清朝的腐朽,而清朝的腐朽,又得歸責於明朝的制度與文化。
 
張學良勤奮地整理明史,勤奮地撰寫明史,就連話題也總離不開明史,來自東北的老鄉莫德惠探訪他時,張學良便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對明史的熱愛,他想到臺大擔任散播國學的歷史教授,也想在中研院擔任沉醉書海的老學究,甚至幻想能和朱熹、王陽明那些儒學大師一樣開設講壇。他對莫德惠說:「我讀歷史所得的啟示,發覺世間最有權威的人,是學術最為淵博的人,沒有學術,不足以治人。或者說,世間唯一可以治人者,唯學術而已矣。」
 
透過閱讀歷史,張學良學會明辨社會形態的轉變關鍵,對人生的理解更加深刻。談話途中,莫德惠驚奇地發現,張學良對當時明、清史學家的著作都極其熟諳,對於著名的如翦伯贊、錢穆、吳晗等人更是讚譽有加,莫德惠返回中國大陸前不由地感慨道:「此次訪問,發現張氏已成為明史專家。」
 
由於長期的研究和思考,張學良對中國歷史有了更多的個人感悟和見解。甚至常提出一些「大膽」的言論,像是批評王陽明「心外無物」、完全唯心的人。這句話表面上是批評王陽明,事實上也暗虧蔣介石一把。蔣介石是王陽明的鐵粉,早年曾送張學良《明儒學案》,就是希望讓他好好學習王陽明的思想。不過經過大量閱讀後,張學良反倒能從中舉出王陽明的毛病,等於是向蔣介石表示:你學的不靈,我學的才行。
 
張學良(左)與蔣介石(右)在中山陵時的合影(Source: 公有領域 / Wikimedia Commons
 

歷史的樂趣

民國初年研究明朝歷史是一門難題,因為政治因素,許多史書不但看法不全面,經後人的刪減,有些地方還會倒果為因,把好的東西說成壞的,壞的東西說成好的。張學良常被這種歷史唬住,例如看《明實錄》時,他覺得「真差,比我這文筆不好的人還不如」,後來經過查證,張學良才知原來清朝把一些篇幅刪了,以致斷斷續續,文氣不順。
 
為了梳理明朝的脈絡,張學良挖掘大量文獻資料,寫下無數筆記,書桌貼滿密密麻麻的摘錄小卡。研究國學成為張學良每天起床的動力,在刀光劍影與舌戰群儒的文字中,他的內心世界更加充實豐富起來。經過幾年的努力,他的筆記逐漸完備到能完好地詮釋明朝各層面的發展興衰,若不是蔣介石不允許,把這些文章整理拿去出版根本沒問題。
 
可惜的是,張學良一生未曾出版有關明史的研究,等到年近 90 時,日本廣播協會曾詢問他是否有意願出版自己所學的明史知識,張學良是這麼說的:「我研究明史時,從朝鮮史的文獻中發現關於永樂帝的資料。歷史研究中竟有這種事,我若全說出來了,往後研究歷史的人便會失去樂趣。」
 
聽起來很吊人胃口吧!我雖然知道永樂帝的祕密,但就是不告訴你,看來張學良雖然年老,卻仍懷抱著一顆赤子之心,彷彿在說:「自己去找吧!別依賴我,親手發現總比別人供出來更有成就感,這就是讀歷史的樂趣!」
 

陽明山再會蔣介石          

1959 年,張學良因為眼疾問題,正式移居到繁華的大臺北,被安排住在陽明山幽雅路「臺航招待所」,那裡曾是神風特攻隊在進行自殺任務前飲酒尋歡的地方。
 
張學良在北投山腰的故居,原為招待神風特攻隊的新高旅社(Source: 林高志 / CC BY-SA 4.0 / Wikimedia Commons
這段期間,蔣介石召見張學良,這是他們時隔二十餘年的第一次見面。寒暄之後,張學良請教蔣介石應該看些什麼書。蔣介石說:「《大學》和《陽明傳習錄》很好。」之後還說:「西安之事,對於國家損失太大了!」又表示:「好好地讀些書,返回大陸,你對國家還能有重大貢獻。」
 
有鑑於張學良已經年老,蔣介石再怎麼恨他,恨了 30 年,也沒有當初那麼恨了。後來老蔣終於開放張學良能適度地與外界接觸,但需事先請示時任退輔會主委的蔣經國,且時刻受到衛兵監視。張學良把握機會,頻繁請示蔣經國,到達阿里山、日月潭、中橫公路等名勝景點遊玩,最遠甚至到金門遠眺大陸。
 
張學良晚年訪金門的報導(Source: 國家檔案局 / 政府資料開放宣告)
閒而無事時,張學良則在家與守衛打麻將、玩撲克牌,他是個好勝心極強的人,贏了還好,如果輸了,非要拉著對手再來一局不可。不過,張學良堅持不碰圍棋和象棋,前者是因為他曾結識一名外號叫「小鋼砲」的憲兵,他喜歡下棋,練就一手好棋藝。張學良常找他下棋,可惜他在抗戰時陣亡,為了弔念他,張學良把圍棋倒入滾滾江河,從此不碰;不玩象棋則是因為容易讓他回想到昔日指揮作戰的往事,有一次下棋時,他把整副象棋揮到地上,淒然說道:「我這個少帥現在能指揮的就剩下這十六枚棋子了。」從此也不再碰了。
   

夏威夷安度餘生

晚年的張學良在宋美齡勸說下皈依基督教,每週固定去士林官邸的凱歌堂做禮拜。他把心力全都花在宗教上,不再從事明史研究。他以為會這樣安安穩穩地老死在臺北,「所以他在陽明山買了塊墓地,連自己與趙四小姐的墓穴都挖好了,還經常去看」。不過他沒想到,自己居然活了 101 歲高壽,比蔣經國還久。
 
1990 年,被軟禁長達 59 年的張學良終於獲釋,陽明山的墓地未派上用場,張學良夫婦跑到夏威夷居住,拿到美國綠卡。就這樣,他們在夏威夷度過平靜的晚年。張學良經常在當地享用西餐,吃得很講究,尤其愛蔬菜水果。黃昏時分,他會到海邊散步,一邊觀賞著漸漸落下的夕陽,一邊享受著溫柔的海風,興盡而返。做完洗漱,他會寫一封信給在美國念書的孩子,再進行簡短的禱告,關掉燈,拉上被子,舒適地進入夢鄉。這就是張學良的最後餘生。
 
2001 年 10 月 14 日,張學良病逝於美國夏威夷檀香山,享嵩壽 101 歲。
 
本文摘自江仲淵《民國軍閥檔案,重建中》(時報出版),文句、段落經故事 StoryStudio 編輯部調整。

作者專訪:【百人說書073】歷史說書人江仲淵:從嚴謹的歷史中,挑出逗趣的故事
 
[1] 1949年,張學良曾由新竹移至高雄管制,不過僅停留一年又轉回新竹。
 
文章資訊
作者 江仲淵
刊登專欄 江仲淵的歷史話本
刊登日期 2024-03-27

文章分類 故事